第二十三章 我爹未说出的(1/2)
慕恒起兵了。他在桓州纠集了自己的部队,还得到了漠北边军的支持,燕王的叛军是平定了,可五王爷平王,六王爷宁王,这两人虽表面中立,暗地里却帮了燕王不少,后来太子清燕王党羽时,因抓不着把柄,并未处置他们。可他们心里应该明白,现在不动手,不代表日后坐稳王位后不动手,故而慕恒这一反,两人就顺势投奔了他,于太子而言,苍州云州算是丢了。
如今朝中大部分人为王太师所掌握,但据秦信说,陆问并不能完全控制禁卫军,无法服众,只好贬谪异见者,提拔同党,这般做派虽然有些效果,但终究惹来不少怨言,加之我被这般对待的事传了出去,朝臣心寒在所难免,所以其实整个朝廷并非一心。
这些一半是秦信告诉我,一半乃是我自己觉察。这些日子登门拜访的人不少,大多是我爹的旧部,骨头硬的,被贬了,不得志的,与被王太师排挤,恨他入骨的。我心知肚明,这些都是希望我能东山再起,惩治王修廉的人。
这些人,我统统推说病重,一个都没见。
如今王太师主谋给了我个“留巷候”,还不如直接削官来得痛快,这“留巷”便是我府所在的巷名,他这么做,无非是想羞辱我,若我就这么忍气吞声接了这官位,就是认输了。近日来我府上拜访的人,都说找九门提督萧大人,那意思不言自明,可我只装作不懂。秦信不明白,成天劝我重整精神,夺回禁卫军,说太子爷顾念旧情,只要我想,一定能重回高位。
我只说小心为上,如今我眼盲之事千万不可泄露,免得被有心人利用,回不回朝廷的事,还是等我伤势好转再说。
秦信这个人,头脑简单,做事冲动,我同他说交心的想法,他也未免转得过弯来,而且他嘴上没个把门的,我眼睛又瞎了,还是谨言为好。
眼盲之后,不免有些终日惶惶,白日里总要让秦信寸步不离我屋子,只偶尔哑巴来,他才得空出去做些自己的事。秦信的朋友,多是些五大三粗的人,这哑巴虽然文气些,但手上也有常年握剑的茧子,可见有几分身手,府里固然留有几个忠心的老奴,但我还是想秦信和哑巴至少有一人在我跟前。有个会功夫的人守着,我安心些。
也不知这哑巴什么样儿,只知道是个男子,身上总是新洗的衣裳的味道,手上也有皂角味。
这是因为叶太医交待过,我如今脆弱得很,周围一定要干干净净的,否则伤口要化脓。秦信知道了,便尽量少到我跟前,可是哑巴每次都换好了衣裳,清洁了身体来。我因为这个觉得此人妥帖,不由得便对他有了几分信任。而且同秦信这直肠子有许多话不能说,正好同哑巴讲,反正哑巴总不会泄密。
有一日又有个人求见我,秦信不在,哑巴在我床前。管家过来通报,我说照常告诉他我重伤未愈,不便见人。
哑巴彼时刚喂完我药。他服侍我躺下后,就在我手心写字:“此人可信,为何不见?”
“见了能有什么用?”我笑,“这些人如今都将我当救命稻草,恨不得让我立时踩着他们肩膀把王太师打落了,可我如今这境况,一出头,岂不是自身难保吗?我呀,现在就想活命,做我的留巷候,由王修廉那帮人折腾去吧。什么朝政,不管它不管它。”
哑巴轻轻地笑了一声,很快在我手心写:“撒谎。”
我一怔,心想这哑巴反应也太快了,能读我心事不成。转念又想,我的性子,除了秦信这种脑子缺弦的人,别人好像都是清楚的。
我收起了脸上的笑,沉默了一会儿,叹道:“我不是不想重回朝廷,报仇雪恨,我恨王修廉恨得要死。只是朝中党派斗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,太子爷刚刚登基,桓王又起兵了,这节骨眼儿上……他虽对我无情,我却总归不想给他添乱。”
哑巴没反应。我自嘲地笑了笑,道:“唉,还说什么太子,已经当今是圣上了,”我叹口气,“早都不似从前了。”
“恨他?”良久,哑巴才在我手心写。
我想了想,摇头:“哪有主子能永远英明,不受奸人蒙蔽?我离京已久,又出了桓王这桩事,加之王太师吹着耳旁风,他疑我也不是不可理解。”我这么说,似是开解自己一般,不知为何反而唤起一阵委屈,便闭起眼,就此收了声。
哑巴又写:“又撒谎。”
我不由笑了。这哑巴难道真有读心的本领?还是我眼睛瞎了,看不见他反应,自己的神色也遮掩不好。
“你这哑子,非要我将心底的话都吐给你不可吗?你知道得太多,当心我日后灭了你的口。”
哑巴有点敷衍地笑了一声,也不再在我手心写字,似乎还在等我的回答。
我合着眼,从前同太子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闪过,竟恍如隔世一般,再想起那日我临走前,他疑我那句,更是灰心。
半晌,我压着嗓子开口:“不恨他。只是失望。我为他卖了这么多年的命,竟换不来丝毫信任。我还以为,日久天长,与他总有些情谊,如今才明白,原来他待我,只是像用一把剑,不趁手了,随手便可丢弃,”我说得鼻头发酸,忙笑道,“唉,都怪我自作多情,君臣之间,不就是如此吗?”
这十年来,所有的心动,不过是他为让我更卖命而使的手段。是我自己不知进退,陷得深了,才有错觉,才会伤心。于太子如此,于慕恒,也不正是如此吗?
想起慕恒,我的心不知怎地一阵绞痛,更觉委屈,赶紧不想了,揉了揉眼睛,佯作无事道:“哑巴,你怎么不写了?”
哑巴方才似在出神,只握着我的手却不写字,听见这句才动了几下手指头,却像欲言又止似的,几次没能写出个什么来。
他这么踌躇着,我逐渐觉得无趣,服药带来的困意涌上来,不到一会儿,我便坠入了梦乡。
卧床休息了两个月,外界的战局也没有什么进展,只是慕恒在自己的封地登基了,据说很受百姓拥护,如今民间许多人将慕恒称为“东帝”。
两月来,虽然四处气氛紧张,却也没有打什么大仗,主要是因为两边的形势复杂。表面上来看,慕恒掌握的桓州府、苍州府和云州府将京畿包围,似乎打进京城夺位易如反掌,漠北边军也可以控一控距京畿较远的封地,这般轻松将这天下拿了。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。
慕恒掌握的这三个地方,即可以说是包围了京城,却也可以说是腹背受敌,处于对方的包围之中。一旦形势危急,天子携重臣西逃,那被包围的便是他了。况且如今西戎公主在京,大有与太子和亲之势,一旦和西戎联了姻,那漠北边军便也会受到两面夹击。退一步说,太子若被逼到绝境,总可以逃到西边躲避,伺机东山再起,而桓州东临大海,慕恒这个东帝是退无可退了。
总之,如今两边都不敢轻举妄动,也都在争取剩下封地的王侯,这些日子,只不过发发公文互相指责帝位名不正言不顺,和在边界打几场不痛不痒的小仗罢了。这盘棋开局太难,这么僵持着,我甚至想,有可能一个国家竟就这么裂成两半,谁也别想独占。
还没到武将上场的时候,我也便不甚着急,只听两边的文臣们四处游说,在百姓中间散布对自己有利的说法。
太子当了十年的东宫之主,监国好几次,遗诏上写的谁,其实大家也心知肚明,所以没什么可说的,对外只有两字,正统,已足够有说服力。
慕恒就不同了,他是企图篡位的叛军,一开始就处于不利位置,不能守,只能攻,自然比较卖力,四处散播谣言,跟戏词似得撒狗血,将嫡子这两字绕来绕去不算,什么离谱的故事都能编得出来。什么太子伪造遗诏啦,挟持病重皇上啦,勾结西戎国啦,更有甚者,还说他当年使计谋抢了慕恒太子位,至于过程细节,那真是说什么都有。故事的离奇程度,个个儿都可以直接搬上戏台。
立太子的时候慕恒才十岁,奏折都不一定看得懂,而太子已经十八,大有治国之才,这东宫位还需要抢?再说皇后早早去世,先帝仁慈,念着往日情分,才没有再立,但实际上太子生母惠贵妃早都是六宫之主,慕恒所谓的嫡子也不过是个名分罢了。没想到先帝一时念及旧情,竟埋下了这么个祸根。
不过慕恒敢放这种风出来,也是拿准了百姓都爱传奇故事,根本不管其中逻辑,所以这套说法在民间传播极广。我听着干生气,只想同他当面对质,只问他一件:既遗诏为假,那何不将真遗诏拿出来,给大家瞧瞧?
白日里,总如同怨妇一般,与秦信和哑巴骂他。深夜里无法入眠之时,不能强自望着床前月光发呆,黑暗中便有从前的记忆一遍一遍地涌过来。想我们回来这一程。想到如今被捧成东天子这一个人,他从前也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,人人说他脾气古怪又暴戾,精明冷酷,然而他也是会傻傻地和我打一场雪仗的人。他曾是无声地在寒风中泪流满面,脸上结了冰的孩子,也曾在月光里,长久地守在我床前。他喝醉了女儿红,满手鲜血地坐回湖畔,低声说:我什么都没有,什么都不能得到。
一幕幕交织起来,让我矛盾又困惑。真正的慕恒,到底是什么样?只短短几天而已,为何突然变了一张脸?这帝位的诱惑当真就这么大,大到可以让他拔剑向自己最亲近的兄长?
木已成舟,然而我还是不敢相信,想来想去,只得告诉自己,大约是我太天真了,而帝王家长大的人又高明,所以总要受人家愚弄吧。
我卧病在床的时候,慕恒来过许多封信。前两封信都是空白的一张纸,什么都没写,第三封上也只有一个墨点子。后来他开始写字了,秦信读给我听。
十分省墨,就两个字,愿安。寄了好几次。
后来又寄了句:与君别后,夜长如岁,月如焚。
秦信看来看去,说:“这桓王真没文化,日字都写成月了,难不成他们桓州的月光还晒人吗哈哈哈。”
我跟着他笑,心里却知道慕恒本没写错。其实我和秦信一个水平,文绉绉的东西大多不懂,但很奇怪,这句话我一看就懂了。
后来又来了一封,秦信看了冷笑说:“就知道这人不怀好意,这不,沉不住气了吧?说如果你要投奔,去他那里,一兵一卒都不用带,所有的官位都由你挑。谁信呢?头儿你可别中计。”
我也冷笑,道:“不用你说。”
这么又过了半个月,有一日醒来,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光。我心里自然是狂喜,但是再揉眼睛看,那光也还只是光。我像是身处浓雾中一般,只看见浑浊的影子。
我嘶哑着喉咙大声叫秦信。秦信以为我不行了,跑过来就摇我,让我坚持住,也不容我说话,也不去叫大夫,就边摇边嚎。
我觉得,这些日子如果不是哑巴时常来,那我这条命大概是交待在这厮手上了。
我拿了秦信的手腕儿把他制住,大喘着气说:“你、你住手……我……我能看见、看见一些了。”
秦信愣了一下,站起就往出跑:“我叫太医去!”
那身影在我看来,真像一个飞快滚动的黑芝麻团子。
芝麻团子到了门口,和个糯米团子撞上了,退了一步,又挡在他身前,道:“她能看见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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